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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大龙

作者:鉄名


仲夏深夜,一弯江水在月光下有气无力地蠕动着。江堤旁一间破土房里,一男一女正在深入探讨生命的意义。

“别……村长,你轻点……”

“咋的?怕把那死鬼吵醒啊?二哥都瘫巴这么多年了,我要给他吵醒了,二嫂你不得谢谢我啊。”

一阵满足的喘息后,夜又静了。黑暗中二嫂鼓起勇气开口:

“我……”

手机突然震了起来,村长没理,可打电话的人也是执着,嗡嗡声响起没完。村长咒骂着接起电话:

“干他妈啥…哦妈啊。我爹咋的了……啊?!”

虎躯一震,村长推开二嫂,摸起衣服胡乱往身上套。

“家里有事我先走。”

“村长,我那个低保,你看啥时候能给我办啊?”二嫂怯怯地问道。

“哎呀多大个逼事啊,天天他妈催,等下月的。”

“但是村长……”

“又他妈咋的了?一天天找你干两炮净他妈事。”

“你裤头穿错了,那是我的。”

村长摔门而去。二嫂连忙扭头望向炕头,炕头上躺着的一个静止的男人,一股酸腐味从他身上弥漫出来,经久不散。二嫂打开窗户,月光照得她满身的纹身狰狞可怖,只是男人也许不记得,二嫂这身锦皮是多年前由他一针针亲手刺下。

“师哥,疼,轻点,我第一次……”二嫂光着后背,双手紧紧抓着衣服。

“谁他妈不是。忍着点儿!一会儿就好了!”二哥满头大汗,右手捏着银针,左手拿着一本图册。

“为啥非得纹身啊?”

“师父说你这体质太弱,神请下来了就不愿意走。所以得用萨满秘术给你纹几个图腾护身。今天是灰八爷,下次给你弄个柳七爷。反正就是你请啥就得纹啥。”

“那,那我身子都被你看了,咋整?”二嫂问完就捂住了脸,两朵红霞染透了耳根。

“能咋整,娶你呗。”二哥装作勉为其难,上扬的眉梢掩盖不了狂喜。

可当年的二哥不会想到自己将来会变成个活死人。二嫂寻出一块干净毛巾,慢慢给他擦拭身体。双手抚上毫无生气的驱壳,眼泪砸在地上支离破碎。


村东头大院,三间大瓦房正中那间,老张头蜷缩在炕头,裹着棉被一动不动。几个邻居在窗外,摇头晃脑地叹息着:老张头这回够呛了。

“够呛你妈啊够呛!”村长推开窗户破口大骂,一肚子火气全撒在这帮碎嘴子身上,“滚,哪来的哪回去!”

卫生所的大夫守了一夜,浑身解数使尽,到了中午老张头非但不见好转,反倒说起了胡话。村长附耳过去,只听见老头不停喃喃着:

“龙,龙……”

大夫一对三角眼满是血丝,连连摇头:“村长,我是没招了,你爹这病太邪性,说句不好听的,现在就是送到中南海也没救了。”

“去你妈的。你爹才没救了。”连打带骂赶走了大夫,村长给老张头裹了几层棉被,抱到车里,向省城的方向狂飙。开上江堤,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在了路边,对着村长拼命挥手。见村长没减速,那身影就直接拦在路中间。村长一脚刹车,车头贴着来人衣襟停下。

“你妈了个逼!”村长摇下车窗,怒不可遏。

二嫂扒住车窗,她袖口挽起,嫩藕似的小臂上露出一截刺青。

“你爸的病医院治不好,我能治。”

村长松开了变速杆,回头看一眼气若游丝的老父亲,满脸的犹豫:“当真?”

二嫂拉开车门坐进去:“给我办低保,明天就办。”

车子掉了头,村长偷偷打量着二嫂,有点不确定这昨晚在自己身下浪叫的娘们儿是个有故事的女同学。

刚来屯子那年,二哥二嫂在江边儿垒了间屋子,织布耕田,挑水浇园,日子过得清苦但是有盼头。那时候二哥身体好,尽管看过二嫂的汉子全都浑身发抖,也只敢在嘴上占占便宜。

村长当上村长那年,二哥突然中风了,铁打的汉子瘫了痪,安稳的日子完了蛋。生活步步紧逼,街坊也收起了善意。一个傍晚,二嫂被刘大脑袋压在苞米地里。

“两袋细粮。”

刘大脑袋说完二嫂就停止了挣扎。罢了,就当被鬼压了。

于是二嫂被姓刘的鬼压,被姓李的鬼压,村里的鬼都喜欢压二嫂,只要压完留下粮食,现金,再不济也会把缸里的水挑满。他们排出了时间表,尽心尽力照顾着贫困户。

然后在一个人赃并获的下午,二嫂和刘大脑袋在苞米地里双双落网,村里的爷们不好好交公粮的悬案就此告破。妇女者联盟用指甲、吐沫和最诚恳的操你妈对二嫂进行了批评教育,并把她扭送到村委会。

村长眯着眼睛从上到下把这个从不给政府添麻烦的女人舔了个遍。这眉眼儿,这身段儿,村儿里的娘们再投胎十次都长不成这样。村长公平公正公开地主持了公道:“都他妈给我滚。自个儿老爷们都看不住。我哪有工夫管你们这些B事儿。”

鬼散了,但是二嫂和二哥总要吃饭。于是二嫂又敲响了村委的门。

“低保?二嫂,这玩意儿可不好办啊。”村长胳膊支在办公桌上,眯起眼睛。这娘们终于知道村儿里谁说了算。

二嫂懂。于是她回家把身子细细洗刷了一遍。当晚,村长就睡到了二嫂身边。村长多奸啊,低保办完,二嫂就不好办了。于是二哥二嫂和村长在一个炕上睡了很久。

那一身的刺青妖艳莫测。每次二嫂在自己身下扭动,村长都感觉自己在日一头浑身鳞甲的斑斓神龙,这畜生低眉顺目,随日随到,让村长有一种驯龙的成就感。

汉子们和他们的老婆不敢再对二嫂输出物理攻击,可二嫂成就了他们的茶余饭后。破鞋恒久远,婊子永流传。


车停在篱笆墙外,村长把父亲背下来,跟着二嫂进了屋。二嫂示意村长把老头放在炕上,咬破手指,在老张头前额和两肩各涂了个符号。随着血液渐渐凝固,老爷子虽然面色仍苍白,呼吸却稳健了不少。

村长面露喜色:“这就完了?”

“这是先把老爷子命保住。请神儿得晚上。你去拿点烟酒来吧。”

二嫂从地窖里拿出一口箱子,薄薄的鼓,细细的槌,花花绿绿的衣裳,一样一样往外掏,村长起了好奇:“跳大神吗?我可听说跳大神得两个人。”

村长一句话让那些喷着酒气的教诲又翻涌着挤进二嫂的脑海,她双肩一僵,恍惚又回到了多年前的江畔,那些个人神共舞的日子。

“跳大神啊,得两个人。”师父抿一口地瓜烧,又重复了一遍。

年幼的二嫂和师哥无视了师父,两双小手上下翻飞,一根红绳不断变换着形状。轮到二嫂,红绳总是乱成一团麻。师哥的手真好看,她光顾着看手,忘了怎么翻绳。

“咳咳,差不多得了啊。”师父瞪着眼睛假装生气,两个青梅竹马的小家伙假装正襟危坐,求知若渴。

“啊,为什么说跳大神得两个人呢,跳大神拢共分三步,大神把神请到二神身上,用二神的嘴说话沟通,事儿办完了大神再把神请走,这才叫跳大神。”

师父又抿了一口酒:“所以说,你俩这辈子就是一副架。”

“老鬼你瞎嘞嘞啥!”

二嫂臊得面红耳赤,心里齁甜齁甜的。师哥紧锁着眉头,问道:

“师父,要是就一个人,把神请到自己身上会怎么样?”

师父干掉最后一口酒,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嗝~~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问你话呢,你自己能跳大神吗?”看见二嫂突然卖呆儿,村长又是紧张又是不耐烦。

二嫂装作把一缕头发拢到耳后,抹了把眼角,继续掏着家伙:“就我自己……我尽力。”

天黑透了。村长把老张头背到屋后的仓房里。仓房没窗户,黑黝黝的像个动物巢穴。二嫂点起两根蜡烛,村长勉强看清,屋子正中有个小台子,上面摆着一个装满了大米,看不出本来什么颜色的碗。蜡烛中间立着一个小神龛,神龛空空如也,最内侧写着“胡黄二仙”几个字。

村长把老头放在神龛前面躺好,二嫂也换了身行头,那衣服上满是铃铛和铁铸的小玩意儿。他想起来,上个月去市里看演出,跳祭江舞的萨满就这么穿的。烛光中,二嫂披头散发,面色惨白,她抽出一支烟,毕恭毕敬插进碗里,然后抬起驴皮鼓,和着沉闷的韵律,唱出请神调:

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户户把门闩。

行路君子奔客栈,鸟奔山林虎归山。

头顶七星琉璃瓦,脚踏八棱紫金砖。

左手拿起文王鼓,右手拿起赶将鞭。

红烛支起求神谕,香案摆开请神仙。

先请狐来后请黄,保家神仙快下凡……

村长觉得自己被骗了。这他妈不二人转吗。

猛听得一声尖叫:“来也”!村长惊出一身冷汗——仓房门窗紧闭,无端端地生出一股阴风。神龛前两粒小火苗确挣扎着熄灭了,插在碗里一柱擎天的那根中华升起了袅袅青烟,豆大的烟头忽明忽暗,二手烟的味道弥漫开来。

村长汗毛根根倒立,明显感觉出这屋子里除了自己父子和二嫂,现在又多了什么。

烟头位置不断下降,最后闪烁几下,终于灭了。幽光一闪,蜡烛忽然又亮起来,二嫂躺在地上双眼翻白,全身抽搐,大口大口吐沫子,像一条搁浅的鱼。不多时,她停止扭动,四肢着地,鱼又变成了一头小兽。长发掩住了表情,一把不似人类的声音响起:

“所求何事?”

村长从头皮到脚心都在发麻:“救……求大仙救救我爸!求老仙儿!”

二嫂四肢扭曲,慢慢向老张头的方向爬过去,指尖慢慢伸向老张头的脚趾。手脚相交,二嫂发出一声动物横死前的惨叫,横着飞了回来,狠狠怼在墙上。撞翻的蜡烛又引燃了神龛,火苗慢慢咬上胡黄二仙几个字,仓房里凭空多了几缕动物皮毛烧焦的气味。

老张头嘴巴大张,无声地咆哮着,干裂的嘴唇裂出道道伤口,把下巴染成了血葫芦。二嫂四脚着地爬到老张头面前疯狂叩头,晦涩的长句一串一串念出来,涎水和血水一缕缕甩在地上。阴风又起,吹开二嫂一簇长发,露出半张尖嘴猴腮的黄皮子脸。

村长抱头伏地,心潮澎湃。爹,孩儿不孝,早他妈知道这么吓人我就让你死咱家炕上了。

叩头的声音渐消,老张头和二嫂好像两个雕塑,都没了动静。村长心一沉,我操,老爷子没救回来,还他妈搭进去一个。

突然,老张头仰卧的身躯像后弓起,村长眼前一花,茅草和泥巴筑起的屋顶支离破碎,夜空中一个踏火焚风的修长身影稍纵即逝,耳听得一阵重物落水的声响从江边传来,水声过后,夜又静了。

“老爷子没事儿了。你答应我的,别忘了。”二嫂呕出一口血,头一歪就地昏倒。


当晚回到家,老张头就会打呼噜了。隔天早上一睁眼,完全恢复成了那个狗都嫌弃的村长父亲。

天近傍晚,送走了最后一波前来探望的客人,老张头想出去透透气。夕阳西下,山影巍峨,松江风暖,父子俩站在江堤上抽着烟沉思,宛如两个好人。

“儿砸,爸是咋得的病你知道不?”

“二嫂说你受惊了。”

“恩。”老张头猛吸几口烟,声音中充满心有余悸,“那天晚上我让龙冲着了,是真的龙。”

那晚老张头从村西王寡妇家出来,身心舒爽。哼着小曲,顺着江堤打道回府。

“来吧,来吧,相约九八,相约在你家柴火垛,相约在后院葡萄架……”

夜晚的江水波光粼粼,像某种懒洋洋的生物,汛期快到了,此时正是江畔最宜人的时节。清风拂山岗,明月照大江,如此美景让老张头湿性大发,尿意盎然。索性站在大坝上解开腰带,痛痛快快地释放了一次。

江心上突然一阵翻涌,好像有个水泵正在水面下激烈作业。咕嘟了一会儿,以水泵为中心,江面上出现了一个漩涡,老张头一眨眼,那漩涡已经有了村里打谷场大小;老张头又一眨眼,一个火车头那么大的脑袋从漩涡里钻出来,这回老张头看清了,那脑袋长得跟年画上的图腾一毛一样。之后的事情他就不记得了。

说到这,老张头扔了烟屁,手指江水对岸的北山,少有地露出严肃的表情:“吉林这地界,自古龙气鼎盛。你小时候我总给你讲的那个故事,你还记得不?”

说的是,二十九岁的康熙第一次来吉林视察工作时,情绪还是比较亢奋的。擒鳌拜,平三藩,一不小心,三十岁之前实现了几个小目标。

在松花江畔,寂寞的康熙举目眺望,只见城北山岭起伏蜿蜒,江水奔流磅礴,隐有睥睨天下之意。康熙来了兴致。于是数位方士观星望气,却无一善终,死前皆言:此地山势雄浑,水质极佳,有九龙蟠趋之势。通俗点讲,就是这地方有龙,长此以往,大清要完。

康熙闻言,破口大骂:“你他妈是龙,朕算什么?!”

天子一怒,别说龙,恐龙都得盘着。满清武士削平山头填到江里,坏了风水,让龙脉求生不得,又召来皇族萨满,令其生生世世守候在此,以秘法压制龙气,令其求死不能。

你不龙吗,你不牛逼吗。给朕你窝在松花江里好好看着,朕的江山是如何千秋万世,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又听了一遍,村长点点头回道:“爹,可你上次说的皇帝是乾隆啊……”

老张头大手一挥:“主角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那个破鞋能驱龙。”


六月的天,村长的脸。昏厥的二嫂被大雨浇醒。顾不得擦干身体,二嫂急忙给男人喂饭,擦身。太久没请神,昨晚大战过后二嫂周身酸痛,两眼发黑,终于满身虚汗地软倒在地。当年老鬼的话语依稀回响起来,二嫂闭上眼睛,任回忆把自己淹没。

“这个请神儿啊,无非是把灵魂附在人身上。”师父抓了几粒花生扔进嘴里,吞了一口老酒送下去。“越牛逼的魂,威力越大,对身体伤害也越大。”

夏天的雨珠顺着青瓦连成了线,两个小徒坐在屋檐下,二嫂懒洋洋地偎在二哥肩膀上,二哥挺直身体,好让二嫂靠得更舒服一些。

“为毛附在人身上?”

“傻丫头,人是万物之灵啊。这世上有什么比人还可怕呢。”

二哥又把腰板挺直了几分:“师父,以后我当二神行不?”

二嫂一声冷笑:“你特么长得还不如灰八爷,哪个神愿意上你。”

刹车声把二嫂拽回操蛋的现实。村长摔上车门,提着两包营养品走进篱笆院,二嫂抹抹眼泪,起身迎了上去:

村长笑而不语。二嫂关好门窗,褪去衣物,闭着眼睛等着村长枪挑蓬门。然而村长并没有扑上去,他盯着二嫂的纹身,认真地微笑着,猥琐中饱含阴鹜。

“本事这么大咋还造这B样呢。”两份填好的低保申请书在二嫂眼前晃了晃,“帮我个忙,我好交上去,下礼拜钱、粮就到位,卫生所大夫天天给他按摩,不比你这强多了。”

二嫂把头别开:“你说啥呢村长。除了睡觉我还能帮你啥。”

“还装,”村长吐出一口烟,乐了,“把那玩意弄出来,我有用。”

村委会明晃晃的大印携着无限法力,压得二嫂抬不起头。

记忆中,她第一次见到龙那年,师父老得很快。有天深夜,师父把二嫂和师哥带到了江畔,爬上江堤后他休息了很久,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我们这一脉,其实是有名字的。”

“啥玩意儿?你说啥呢师父?”两个徒弟有点懵逼。

“我们这一脉,唤作皇族萨满,世居松花江。请神跳神不过是掩人耳目,我们有自己的历史使命。我问你,十二生肖里飞禽走兽都有迹可循,单单神龙不见首尾,可想过是为何?”师父的声音混着酒气,听起来好不真实。

两个小徒从未见过师父如此反常,二嫂缩在师哥身后,两人十指紧扣,师哥故作镇定:

“老鬼逗咱俩玩呢,别怕。”

“因为这玩意儿也是真的。给我看好了。”师父敲起驴皮鼓,用满语吟唱出两个徒弟从未听过的请神调。

水波荡漾,风起云涌,百丈长的躯体钻出大江,旋转跳跃不停歇。那种从心底升上来的恐惧和震惊狠狠烙在心里,师父死后,每年师哥唤龙时二嫂都在场,远不及第一次那种震撼。

二嫂边回忆边犹豫,村长却不给机会了。他扔了烟头,又哈出一口浓痰把烟头浇灭,皮鞋踩上用力碾了几碾:

“办成了,以后村儿里我老大,我爹老二,你老三。”


夏至子时,阴阳交汇。黄历上说,农历五月二十七,诸事不宜。

天上没有一丝云,月亮大的出奇。二嫂身着萨满服,一人一鼓,独立江畔。

空气中的水汽起了变化。二嫂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驴皮鼓。和着鼓声,二嫂用满语唱出咒语,努力模仿着师父生前唤龙的样子。

“我的使命就是守着这玩意儿,让它囚在松花江里。现在这是你们的使命。”

再一次念完咒语。师父累的拿不住鼓,跌坐在地,气喘如驴。

“知道了老鬼,你都BB一万来遍了。”二嫂不耐烦地做了个鬼脸。

师哥控制不住计几的脑洞,开口问道:“师父,要是把这玩意儿请到身上得啥样?不得上天啊?”

刚喝了口老酒的师父浑身一滞,含了很久才咽下去。

“师父没试过。不过人的裤衩肯定装不下龙那么大的屁股。”

又溜号了。二嫂强迫自己神气合一,专注吟唱。不知什么时候,厚厚的云彩把月亮遮挡得严严实实,大江静的像一泡死水,连风也停了。除了二嫂诡异的歌声,四周竟无一丝声息。

一股苍凉暴虐的气息突然涌来,不同于柳七爷的诡谲和胡三爷的狡谐,这是吞噬天地的凶残。不多时,江面泛起层层涟漪。一对鹿角慢慢钻出,然后是驼头,鳄吻,须髯,蛇颈,鹰爪,待到一身的鳞甲全部悬出水面,趴在江堤上偷窥的村长尿了。

额角峥嵘的畜生发出了出水后的第一声龙吟,刹那间腥风扑鼻,吹起沙子打在身上生疼。它在江面上扭动盘桓,硕大的龙眼凶光毕露,鳞甲摩擦的声音不绝于耳。

二嫂气沉丹田,驱龙咒又高了几个八度。这畜生不肯就范,龙口大张,长啸震耳欲聋,龙爪挥舞,激起万丈波涛。几条血线像小蛇一样从二嫂眼睛鼻子蜿蜒出来。血腥气唤醒了萨满的凶狂,二嫂双目赤红,青筋暴起,鼓槌雨点般落在鼓面上,仿佛千万八旗铁骑从她手中咆哮奔出,奋勇擒龙。

沙滩上一龙一人状若癫狂,打村长记事起松花江就没这么热闹过。

鼓声和吟唱停了,巨龙仰头无声地咆哮几声,一头栽到沙滩上,云层散了,月光映得鳞片一阵惨白,就像二嫂的脸。二嫂长出一口气,仰面躺到。

师父,命都保不住了,还他妈管鸡毛使命啊。


江畔新建了一个钢铁牢笼,笼子四面都是高压水枪,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日夜浇灌着巨龙。可是皇家萨满的擒龙咒太霸道,巨龙灵气尽失,好像炕头一动不动的二哥。

不过这也足够了。听说世界各地的开发商都在路上,中央也正在组织科研团队。很快村里就会有博物馆,研究院,主题公园。现在村民们谈论的都是拆迁款,小洋楼,还有大把的工作机会。整个村里洋溢着一种诡异的喜庆。二嫂的心里也活泼起来。也许早就该把龙出卖,造福乡里。

村长派人送来了一个轮椅。忙完活计,二嫂推着二哥上了江堤,晚风习习,二嫂的心情很久没这么平静了。遥望着北山,二嫂心里一动。那老鬼躺在山下,到如今也有三年了吧。

还记得那天两个徒弟跪在床前,泣不成声。师父张开干裂的嘴唇,气若游丝地叮嘱道:

“二丫,你学艺不精,师父倒不担心。我给你师哥算过,过几年他有个大劫,你一定好好照顾他。”

二嫂泪如雨下:“老鬼,你临死也不说点好话,你走了我们怎么办。”

师父大声咳嗽起来,直喷得被子上血迹点点,而面色竟红润起来。他翻身坐起,宝相庄严:

“你们俩现在给我发誓,今生今世与龙为伴,护其周全,防其升天。若违此誓,天诛地灭,永不超生。

二哥二嫂对视一眼,竖起三指,异口同声:“今生今世与龙为伴,护其周全,防其升天。若违此誓,只生一胎,永不超生。”

一思至此,二嫂握着二哥僵硬的手,笑骂了一句:“这老鬼算得还真准。他咋不算算我跟你啥时候有孩子呢。”

正在这时,不远处笼子里的畜生翻了个身,江畔一时腥臭扑鼻。几个看守巨龙的保安伏地痛吐。

“棱……”

这一声犹如晴天霹雳,二嫂猛地抬起头,死死盯住二哥。他嘴角还挂着哈喇子,费力地挪动着嘴唇,却真真切切地吐出了含混不清的音阶:

“棱,凌,龙……”

二嫂颤抖的手抓住二哥的肩膀,狂喜让她说不出话,她只是呜咽着。那对曾经宠溺自己的眸子,虽然还没对焦,但已渐渐有了神采。

忘记了那一晚是在怎样的激动中渡过,二嫂又重新供起了保家仙,每日恭恭敬敬地上香,祈祷,对生活充满了十分的虔诚和十二分的期待。

其实二哥恢复得不算快,他吐不出完整的赐予,脖子以下还不会动,也认不出二嫂。但二嫂信心十足,每晚都推着他去江畔,远远地望着巨龙。二哥一定会好起来,红火的日子也会回来,没人会再让自己受委屈。

这晚,二嫂正喋喋不休地对二哥回忆师父偷酒喝的丢人事,一群村民簇拥着村长迎面走来。二嫂连忙让开道路,可他们停到了面前。

“二嫂,有个事必须跟你说一下。”在外人面前,村长总是这么正经。

“上边的意思是,龙是远古生物,是活化石,是生物进化的另一种形式,是食物链的顶端,是全人类的遗产……”

二嫂傻傻地看着村长巨龙一样的大嘴一张一合,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上边说你那些个神啊咒啊都是封建迷信。二嫂,你走吧,别回来,为了咱村。”村长挥挥手,几个汉子架住二嫂。村长跟另几个男人搬起了轮椅。

村长三步并作两步,突然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轮椅倾斜了一瞬,但足够二哥摔下来。一个汉子来不及收回自己迈步的脚,二哥堪堪在堤坝边缘停住的身体被这脚一拨,顺着斜坡滚了下去。

二嫂挣开两个汉子,尖叫着分开人群。村长他们追下来时,只看见破布一样的二哥已经在二嫂怀里咽了气。她低着头,脸上已经没了任何表情。

师父,您说得对。人太他妈可怕了,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人做不出来的。


这点小插曲被大家心照不宣地遗忘。还来不及不安,古生物研究所已经建好了,上头与开发商的谈判也进入了拉锯战。龙被人们装进了动车那么大的一个营养槽里,身上接满了管子,无数白大褂在营养槽周围疯狂地忙碌着。村长比研究员更忙,他为了村里的发展,每日陪着领导和大款各种花天酒地,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俨然一个人民公仆。

这晚,省里的剧团来村里演出,江畔灯火通明,一片歌舞升平,在贵宾席上作陪的村长突然眼皮狂跳。

“下一个节目,神调。”

村民们狂拍巴掌。省里的剧团节目好,风味正,口碑刚刚的。今年又扩大了队伍,听说新招的演员各个身怀绝技,最出彩的是个娘们儿,单出头神调能把人唱哭,老少爷们儿冲着这节目才挤到江边喂蚊子。

大幕缓缓拉开,可能是为了突出节目的神秘感,舞台上的灯光全灭,在台下只能勉强看轻演员婀娜的剪影。

“日落西山黑了天,千门万户合家欢

十家倒有九家喜,唯有一户人不全

左手抄起驱仙鼓,右手拿起赶神鞭

不请胡来不请黄,不请神来不请仙……”

那演员朱唇轻启,唱出了请神咒。声音还是那个声音,曲调还是那个曲调,村长坐如针毡。台上那娘们不是二嫂又是谁。她解开了萨满袍,露出半截上身,绚烂的纹身上如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伤疤。几条闪电划破天幕,村长看见二嫂充血的眼睛冷冰冰地盯着自己。

“诸神若有慈悲意,何故好汉奔阴间

诸仙若怀众生愿,怎能小人享天年

修桥补路不长命,杀人放火抱金砖

阴阳相隔人不见,枉生枉死神不怜……”

江水有了动静,浪头试探着涌向沙滩,一波比一波大。背对江水的舞台开始摇晃。人群出现了小小的骚动,领导皱起眉头,村长慌忙呼喝:

“王二癞子,刘大脑袋,你们快把她整下来,别让她唱了!”

一声闷雷,震得舞台塌了一半。钢架,幕布,灯杆雪崩一样倒下来,两个气势汹汹的汉子躲闪不及,被砸个正着。

水没到了小腿,波浪让人站不稳。雷声混着龙吟,狂风吹拢乌云,大雨倾盆而下。恐慌像触电一样在人群中传递,人们尖叫着逃离江畔。村长脱下衣服挡在头顶,大声呼喝着让领导先走。

演出停了,可请神咒没停,驴皮鼓的声音穿破雨幕,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二嫂的身躯竟慢慢浮空,野兽一样的目光笼罩着鸡飞狗跳的人群。

“帮兵不请老神仙,单请神龙下凡间

金鳞搅浑三江水,铁爪倒拔五岳山

罡风吹散人间苦,洪波洗尽世上难

神不管,仙不怜,神龙下凡水滔天”

帮兵诀唱完,一个暴虐的意识慢慢从水中探过来,二嫂心里一动,她舒展四肢,随着那吞噬天地的杀意渗进脑海,身上也裂出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五彩的萨满服很快就变成了大红袍。

师父,今天我还真就把龙的屁股装进人的裤衩里了。

江面上就拱起一座大浪,好像水天之间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瀑布。二嫂站在浪头上,那双曾经写满委屈的眸子已经没了丝毫的人性,单薄的身体携着怒龙的力量向岸边发起了冲击。来不及逃走的人群在大水中挣扎片刻就没了声息,浪头携着尸体狠狠撞在江堤上。

整个村庄都在颤抖。堤坝上幸存的人忘记了逃跑,天威至此,龙威至此。

可那操控大水的曾经也是人啊,也是人把人逼成了龙。

又一个大浪拍在江堤上,钢筋混凝土发出不堪重负的惨叫。

“滚,快跑,别挡道!”

村长推开省里的领导,踩着外国开发商,一马当先没命地往后蹽。

但人快不过水,水快不过龙。还未跑下堤坝,第三个浪头已经扑到身后。大堤不甘心地冒出一个细细的裂缝,裂缝就成了窟窿,窟窿又成了缺口,村长,老张头,刘大脑袋,小村庄,义愤填膺的松花江咆哮着不分先后地吞噬了一切。

身体被龙魂粉碎前一瞬,天地间只剩一片汪洋。最后看了一眼身下的水乡泽国,二嫂突然想起十七岁那年的雨天,屋檐下懒洋洋的两个劣徒。

“师妹,咱以后别跳大神了呗。你这一天天披头散发的,多吓人啊。”

“你他妈嫌弃我丑是不是。不跳大神咱俩能干啥。”

“种地,放羊,捕鱼,干啥我都能养活你。”

“……真的?”

“真的。等师父没了咱俩就找个地方,没有神,没有龙,盖个小房,白天种地,晚上种人。”

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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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knowledgement in the PhD dissertation

As I approach the conclusion of this academic journey, I reflect on the countless individuals whose support and guidance have made this dissertation possible. First and foremost, I extend my deepest gratitude to my parents, whose unconditional love and unwavering support have sustained me through every challenge and triumph. Their quiet strength and steadfast belief in my abilities have been the foundation upon which I've built my academic pursuits. I am profoundly grateful to my supervisor, Professor Zhonggai Zhao, for accepting me as his student during both my master's and doctoral studies, providing me the opportunity to develop as a researcher under his mentorship. My sincere appreciation goes to Professors Massimiliano Barolo, Pierantonio Facco, and Fabrizio Bezzo from the Computer-Aided Process Engineering Laboratory (CAPE-Lab) at the University of Padova. Their intellectual guidance, academic rigor, and patient mentorship during my research stay not only enhanced my scho...

博士学位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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